文/河南长垣 王自亮
如果要问我哪里人最似长垣人,最能代表长垣人形象,我认为非苗寨人莫属。苗寨人豪爽仗义、坚忍不屈、敢作敢为,是最具有长垣人典型性格的。
小时去北京,公交车上一位老大爷摸着我的头,慈爱地问(当然是地道的京腔):家是哪的呀?我小声说:苗寨南岳。老大爷不再吱声,我看不见他的脸。我不确定他听到没有,如果听到了,一定会惊愕:看样子不像苗族人,咋住在“苗寨”呀?况且苗寨里怎么有“南岳”!我理解老人的惊愕,我也一直奇怪着这个名字。
长大了才知道,苗寨由来久矣。这是一块不得了的土地。《左传》载:陈留长垣县东北有祭城,郑人祭仲封邑。《水经注》云:县有祭城,濮渠经其北,郑大夫祭仲之邑也。祭仲是周武王的后人,后又建蔡国,这祭城就是蔡人的老家了。
那为什么叫苗寨呢?明清时此地有十三个祭城村,元末明初,毛氏家族迁居此地,称为苗祭城。清咸丰三年,捻军四起,村民为保护家园,筑围寨一座,人们惯称为苗寨了。
苗寨文化厚重,多奇人,而且尚义。如柳冢村,相传就是柳下惠葬地。
柳下惠这人,可谓是鼎鼎大名了,除了坐怀不乱,堪为一代男子典范(能抵制天性的诱惑,确实堪为典范)外,他的直道事人,甚为孔子所称道。这位老先生曾愤愤地说:“臧文仲其窃位者与?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!”甚为柳下惠打抱不平。一向讲究中庸、平和的老先生,如此生气的时候真不多见,他对柳氏的敬仰可知也。《论语》:柳下惠为士师,三黜。人曰:"子未可以去乎?"曰:"直道而事人,焉往而不三黜?枉道而事人,何必去父母之邦?"由此,可以看出,柳下惠不但是一位贤者,还是一位智者、直汉。鲁义姑。
春秋期间,齐鲁交战,齐军见一妇人逃走,抱一个大孩子,丢下一个小孩子。赶上就问:扔下的孩子是谁,怀里的孩子又是谁?妇人答:地下的是她儿子,怀里的是她侄儿。齐军念其高义,就将其释放,并且秉其国君:“鲁未可伐也。乃至于境,山泽之妇人耳,犹如持节行义,不以私害公,而况于朝臣之士乎?请还。”君许之。一妇人消弭一国之兵灾,功莫大焉。从此这村子就称为鲁义姑村。现在苗寨杜寨村还有鲁义姑庙,四时供奉,烟火不绝。“宁舍自家亲骨肉,不断娘家一条根”,为人称道。有人题鲁义姑诗:蒲东鲁义姑,千载享盛名。舍儿保家侄,忠义化民风。春秋拂日月,黄河奔长空。斯人随风去,何处觅旧踪?
大寨村出过明代状元,毛洪;九岗出过明嘉靖年间进士湖广岳州府推官黄吉,皆正直骨梗之臣。最具有传奇色彩的是清同治年间武探花刘云会,曾任济南抚院中军参将,现在田寨村里还有他手植果树一棵,粗可数抱。还遗留有他练功的石柱,重达二三百斤。民国初,刘云会告老还乡,袁世凯邀他出山,他不屑一顾。撕毁聘书,斥退来使:小毛猴也想当皇帝!事实证明了他的远见。
苗寨濒临黄河,苗寨村东二三里就是黄河。浊浪涛涛,大河蜿蜒。白天银光灿灿,河水如练;夜里涛声啸啸,凉意逼人。
金元时期,这里就是长垣县城。市井喧攘,人如潮涌。“东眺黄河,西览祭城,南望鲁义姑,北观古柳塚。”后明初因水患,迁移县治,初考虑南岳,土墙筑好,四关四街也已初备,又虑水患,遂迁至蒲城镇(即现在县城)。由此可知,现在的僻远之地,却是原来的繁华之所。地如人,冥冥之中莫不也有着不可度测的机缘?
据史料,清末旧县城还有一塔,矗立河滩,高耸如柱,民国四年,黄河发水,塔倒东北,白烟腾空。曾经的县城,就只剩一片黄沙了。但仍有人传说,“古城沉入黄土中,遗址上空出奇景,秋后清晨有薄雾,空中显现古城影,城墙雄伟清晰见,三两分钟消无踪。”大概是思极生情、爱极生幻吧。
或者有人奇怪,题目是“苗寨人”,怎么还不说人,扯起了地理文化?其实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有什么样的环境就会养育什么样的人,有什么文化就会造就人什么样的性格。就如西北多冷娃,东北多壮汉,江南出才子一样,这方水土,也造就了刚硬倔强的苗寨人。
长垣东部黄河大堤以东的共有五个乡镇,由南至北依次是恼里、魏庄、芦岗、苗寨、武丘。地势也是由南至北渐低。所以,黄河不发水则已,发水苗寨、武丘受害最重。生活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,苗寨人是在苦水里泡大的,他们过惯了“十里看不见瓦屋、小伙娶不上媳妇”的苦日子,穷则思变,所以他们是最具有创新精神、叛逆精神与闯荡精神的。他们最不安分(现实不让他们安分,安分便没法活下去),他们又最坚韧,最满不在乎(没有这种精神安慰也不易活下去),他们是以一种阿Q似的精神向苦难挑战的。大水冲了家园,大不了再建;水淹了田地,大不了再种。实在没有办法,就出去逃荒要饭。人有一双手,总不能饿死,总不能吓死、愁死、气死、闷死。总之:活人不能叫尿憋死!
考察苗寨人的这种性格,我认为应该源于黄河。黄河的浩荡、沉稳,造就了苗寨人的刚毅不屈,敢闯敢干。我在宗寨曾见过那些黄河纤夫,黑瘦的身子,沧老的面庞,深深的皱纹,流淌着岁月的涛声。这是地地道道的苗寨人,这是堂堂正正的黄河汉!
唱起黄河谣:
“刘备招亲下江东,船到江心起大风。能舍三宫并六院,不舍桃园三弟兄。”……
唱起打硪调:
“一人一马一杆枪,二郎担山赶太阳。三人哭活紫金树,四马投唐小秦王。”……
歌声沉稳粗犷、沙哑有力,就像激荡的河风流水一样,让人浑身一阵阵发紧发冷,感受到一种强有力的震撼。我认为,他们身上,熔铸了真正的黄河精神!这种不屈不挠、自强不息的黄河精神,是苗寨人的精神底色与性格源泉。
我常常认为,如果用国外人来比喻,他们就是中国的吉卜赛人!四处流浪。但二者又有明显的不同:吉卜赛人是四海为家;苗寨人却是不管千里万里,总有一个家,那就是老家。家是他们的根,不管走多远,不管走多久,这灵魂的老家是不能丢弃的。“富贵不归故里,如锦衣夜行耳。”
他们辛辛苦苦、拼命挣钱为了什么?除了吃饱穿暖、享受生活,恐怕更重要的因素,就是争一口气,荣归故里、出人头地、光宗耀祖!我曾听一个防腐老板亲口说过,他当初十六七岁就外出闯天下,头脑里最坚定的想法,就是多挣钱,给爹娘争一口气,不让人瞎看!苗寨人好面子。为了生存,他们不要了面子;可是一旦生存了,那么,面子又成了天大!
既然命如草芥,那就像草芥一样生存吧。他们坚信着:万事万物,天生之,必养之。就是在这样的信条下,他们痛苦而快乐、绝望而希望的生活。或许是苦楚太多,或许是环境太恶,他们比他处人有着更强烈的改变现状、改变命运的冲动。
他们总是比别人最早发现机遇,感受先机;他们总是比别人能吃苦,能受累,能受气;他们总是比别人胆大,敢拼闯,敢赌(在家是死,出去也大不了是死,何不出去搏一吧?或者就能翻盘)。就是抱了这种近于“赌”的心态,他们早在七十年代就出去跑了,赤手空拳打天下(现在这种心态依然,有一个人抵押房产借高利贷出去跑,人家问他,房卖了栽里住哪?他苦笑:就这一把,还说住?栽里就不活了!)。别人干不了的活,他们干;别人受不了的苦,他们受;别人经不住的气,他们耐。从刷帆布蓬开始,到金属防腐,管道保温,线路安装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他们与化工部合伙办防腐蚀工技术人才培训班。他们最早在《人民日报》刊载防腐施工广告,发时代新声,引领风气之先,一鸣惊人。穷乡僻野的小乡镇,气魄令天下惊。他们愣是闯出了一片防腐天地。苗寨人凭了敢为天下下的胆气,一步步拼出来,闯出来了。
这种阅历让他们见多识广,也让他们能屈能伸,能大能小。在城市里比城市人还城市人,在村里却又是最普通的农民。山珍海味、大鱼大肉不在话下,红薯糊涂、萝卜咸菜也一样津津有味。可以天南海北的跑,也可以小村里一窝半年。我见过很多老板,在外面开宝马大奔,到了家,西装一脱拎了锄头去锄地;在外交结达官显贵,在村陪街头闲汉,一样从容裕如。真如苏轼所说的,“上可陪玉皇大帝,下可陪悲田院乞儿”堪称真正的潇洒。
现在村里,除了年节,很少见青壮年。年轻人干什么了?出去跑了。年轻轻窝在家里,干什么呢,有什么出息呢?苗寨人是最看不惯青年人闷在家里的,他们认为,只有出去闯,才有出路;只有走出去,才有发展。此前坊间所谓的“十万大军出长垣”,这里面就有相当一部分苗寨防腐人。
苗寨人又很“顾把”“义气”,讲究亲戚带亲戚、朋友帮朋友,一人有了工地,就发展一大片;一人跑出来了,一群就出来了。富了的苗寨人特别豪气,垫高岗,盖高楼,建大院。红白喜事,铺排张扬。有些大款,给爹娘办丧事,能请梨园春等名角一唱一星期,惹得周边几十里人都跑来看。颇有古人“千金散去还复来”的豪气!苗寨人红白事随份子之大,也让人吃惊。周边乡镇,提起苗寨,就说:“那家伙礼太重,钱多烧躁的!”就如同周边县城说长垣。想一想也怪,几步之隔,风俗习气,差别咋就这么大!你就有了新的认识:一方水土不只养着一方人,而是养着几方!
苗寨人出去,大多先是跟了别人干,有心的就干着学着,寻找机会。有的则直接出去跑。别人问:干什么?“跑呗!”跑就是他们的生计,跑就是他们的出路。因为这跑,就常常闹出许多悲喜剧。有因为争工地舅甥翻脸,有因为分金钱叔侄打架;有亲兄弟反目成仇,有朋友刀刃相见。所以,“亲戚不搁钱,搁钱不亲戚”,成为乡里的共识。还有一夜暴富,小人得志,猖狂得不知所以,出口气吹塌个楼,说句话砸死个牛;也有一不小心阴沟翻船,千万家产赔个精光,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悔得嚼烂满嘴钢牙。有有钱装穷,财不外露;也有没钱穷装,打肿脸充胖子。有坐工地的丢了工地,有无工地的又坐了工地。凡此种种,不一而足;世态百相,淋漓尽致。“风水轮流转,明年到我家。”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。”“穷没根,富没苗。”等种种俗语,在苗寨体现得最为生动,最为丰富。
或许是早些年,白手起家的创富神话太多,苗寨人曾一个时期轻视了文化。
很多人认为,“年轻人,特别是男孩子,上什么学?不上学一样挣钱,说不定比上学挣的还多。”是以,那时候很多人家早早就辍了学外出跑动了。乡里之间也充斥着拜金的习气。姑娘提亲,先问对方有没有工地。有工地,啥都是好的。“个低”——“低点鬼溜”;“人傻”——“傻了稳当”。工地就是摇钱树,工地就是聚宝盆,工地就是脸面,工地就是招牌。有了工地,姑娘就求之若鹜,七仙女也能娶到家。没有工地,对不起,挑三拣四,挑肥拣瘦,千方百计要给闺女多榨些钱。要财礼,要订金,要城里有房,要家里有楼,三金六银,小车电器,一样不少,直要得人心虚气短,直要得扒皮褪骨,直要得哭爹喊娘,直要得走投无路。甚至有的就生发了悲剧,有一户人家,因为女方要彩礼太多,男方无从筹备,看着儿子发急,当爹的自责不已,夜里就到娘坟上大哭一场,喝药自尽。尸体三天后才找到。
可以说,长垣豪奢之风最早就是从苗寨源起的。
走到哪个村,你就不难打听到几个大户,不难听到他们形形色色、千奇百怪、近于传奇般的发迹神话。每个苗寨人,都是一部传奇;每一个苗寨人,都有他们自己的人生精彩。拜金,挣钱,是他们不渝的追求。而看一个人成败的标准,就是有没有钱;衡量一件事,值不值得做,标准就是给多少钱。
或许见过了太多世面,经过了太多悲喜,阅过了太多人世,所以,苗寨人是最豁达,也最放得开的。“人啊,就这一回事。挣一辈子钱,他妈的有个球用!”“钱再多,还不是光身来,光身去!”除了挣钱跑动,养家糊口,打打牌、喝喝酒,找找女人,就是他们人生的常态。“去球”“搞蛋”是他们嘴边的话,他们豁达起来,真的是“心轻万事如球毛”!所以,他们最奋发,也最消颓;最勤劳,也最懒散;最坚韧,也最脆弱。
曾有个苗寨人,为人仗义,喝酒豪爽,办事痛快,精明强干,用乡人话说,是“眼袋毛里都冒精气”。可是,经过了生活中的一系列打击,忽然就消沉下来,沉于酒色。喝酒不论杯,是论瓶的,讲究对瓶吹;城里酒楼,女人都认识他。一次笙歌之际,忽然黯然伤神:人生不就这回事吗?我前些日子看到某某的坟墓,生前那么差伙,死了不也是一把黄土吗?——如今,这人也埋入黄土中了。黄河滩里,斜阳几度,衰草离披,孤坟一垅,复何言哉!
苗寨人是通达的人,苗寨人是悲苦的人。他们看透了人生的本质,他们才活得更潇洒;他们知道人生苦短,才更加努力;他们尝够了人生的苦,才更加懂得享受。
走在苗寨,那些素素朴朴的村落,那些大大小小的街巷,遇见一些个不起眼的人,你绝对不敢张狂。他们或许没有多少文化,也没有多高的身份,但其中很多就是千万、亿万富翁;有很多走南闯北,闯遍了五湖四海。他们什么人没见过,什么事没经过!他们或许得意,或许落拓;或许有钱,或许没钱,但他们的眼界是高的,心胸是大的,胆气是壮的,骨子是硬的。他们抱定了一个理:活而为人,就要挣钱;生为男人,就要闯荡。不管在哪里,闯,才有出路;不管做什么,闯,才有希望。而这闯,不正是长垣人思想的精髓吗?正是这闯,谱就了苗寨人、长垣人人生精彩的壮歌!
当然,如今的苗寨人,眼界更大了,心胸更宽了,素质也更高了,他们承继了父辈打下的江山,也承继了父辈的坚韧与刚毅,站在先辈的基础上,在属于自己的时代和舞台,续写人生新的精彩,开始人生新的登攀。(推荐、责编/曹道伟)